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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pplement 15 一場除了愛情之外的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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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pplement 15 一場除了愛情之外的談話

拇指粗的鎖鏈穿過了宇文成思的鎖骨和大腿,血液已經漸漸凝固。她側臥的姿勢很難受,但不能動,只要一個幅度非常微小的動作,就會再一次開始流血。

四面都是墻,連窗戶也用木條釘著,看不清是黑夜還是白天。

“吱呀”一聲,門開了,透進來微微的光亮。這對於成思來說還是太晃眼了,她微微瞇了瞇眼睛,並不太想理對面的人。但由不得她不理,那是熟悉的聲音:“我表弟不方便來看你,我代她過來看看。”他的聲音很平靜,宇文成思有點判斷不出來秦瓊聲出於大仇得報的痛快,高高在上的得意,被愚弄的憤怒,還是立場不同的痛恨。

宇文成思笑了笑:“我本來也沒有指望。現在他和我有什麽關系呢?”

“如你所願,我們被困在山頂了。我還是輕看了你。”

宇文成思沒動:“你想說什麽?如果只是因為我很狼狽,想過來笑話我,直接笑就可以了。”

“你剛被我拿住的時候我的確是這麽想的,但我現在不這麽想了。”

“哦。”

秦瓊招招手,過來一個矮個子士兵,端著一碗湯。宇文成思艱難地轉頭:“這麽快就想毒死我了?”他搖搖頭,把宇文成思扶起來,將熱湯慢慢地給她餵下去。宇文成思沒有反抗,反抗只會使她更痛苦,不論他們想做什麽,此刻她都是魚肉。其實喝了半碗,成思就喝不下了,但秦瓊一直在持續地往下灌,喝完之後,宇文成思打了個飽嗝兒。

“不是毒藥,是摻了解毒藥的參湯。這東西能讓你不至於馬上死掉,卻也不會讓你長久地活著。”“我不相信你有那麽好心。”

秦瓊笑笑:“我早說過了,我們一眾都是仁義之士。”

宇文成思沒理他。

“其實我今天找你,並不只為了我表弟。也是為了你。我不是第一次和你打交道,宇文姑娘,你並不算一個純粹的壞人,我希望你能棄暗投明。你一直都是生長在金籠子裏的鳳凰,你沒見過真正的人間是什麽樣子。百姓在掙紮,你的皇帝卻在享樂。你沒見過為了生活去做暗娼的女人,沒見過在碼頭上搬東西,一次要扛兩百斤的東西的男人。皇帝和官員搜刮民脂民膏,去給他們建造美麗的屋宇,你一頓用幾個葷菜?你知不知道平民一年能見幾次葷腥?”

宇文成思看著他,問:“這就是你們造反的理由嗎?”

“對。”

宇文成思第一次仔細地打量他,良久,她說:“你和羅成不一樣。”

“我很高興你在認真聽我講話。”

宇文成思淺淺地笑:“可你還是不夠了解我。”

“如果我真的足夠了解你,就不會敗在你手裏。”

宇文成思道:“我平時也並不是一個直接的人,但我現在不想和你繞彎子了。我討厭你的虛偽。你總是真話摻著假話一起說,把你的公心亮出來,把私心藏起來。一開始我雖然不拿你當自己人,但那個時候至少不是我要對付的人,從我們見面的第一次開始,你對我就是虛偽的。不過我也怪不著你,那個時候我對你也算不上多真摯。這本無可厚非,現在,我討厭你擺出一副真摯的樣子說些虛偽的話。”

秦瓊的臉色有點不好,“我今天說的都是實話。”

“我知道,但你講這個實話的時機很不對。你早有反心,若是一開始你覺得我還不算是個太壞的人,有的是機會跟我說剛剛的話。你把話留到現在說,無非是想利用我爭取一條活路而已。就是現在,你也只是把我當一個可以逃出生天的工具,而不是像你說的,一個可以拉攏團結的對象。”

秦瓊沈默了一會兒,說:“你說的對。”

宇文成思眼裏閃過了一絲震驚。

“那你還願意聽我說完嗎?”

宇文成思笑了起來:“我相信從現在開始,你會誠心誠意地和我說話了。”

“我們這些兄弟,大多數是窮苦人家出身。就是我,最開始也只是衙門裏的一個普通公人,只是在江湖上有些朋友。我被上官搶過功勞,也被州衙加收過好處費,只是因為他們要給某個侯爺的寵姬賀生辰。程兄弟沒什麽別的所長,和他娘相依為命。一開始有些土地,可連年征稅,地裏又種不出來東西,只好賣了土地交稅。後來就只能靠其母編筐賣錢才能勉強維持生活,一年都沒個葷腥,若非尤兄弟,只怕再過幾年就要餓死。還有單二哥,日子過得好好的,一家子老小兩百多口人就莫名其妙被你滅了門,不反何為?”

宇文成思說:“我出身於官宦人家,父親衰微的時候即使再不濟,桌上也至少有四菜一湯,我確實不知道缺衣少食是什麽滋味,但我不是沒有見過人間。你說你被上官搶功,被州衙加收好處費,這筆錢是陛下向你要的嗎?並不是。你可以讀一讀律法,如若上官搶功,你可以越級上告。如果有人索賄,你可以向有司揭發,自有律法懲處。大火有煙障,陽光有陰影,萬事萬物都有缺陷,如果官員不好,陛下建立了律法來保護你。即使你們推翻了陛下,再建立一個新的王朝,你就能保證在你們的王朝下,沒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嗎?你們這群人,真的懂得治國嗎?只怕若有新的王朝,這樣的事情只會更多吧?陛下厭惡貪贓枉法,因此建立了專門的組織監察百官,陛下看重官員的才幹品德,因此設立了分科考試的方法來選舉官員。我相信這些貪贓枉法的事情會朝著好的方向在改進。至於稅率,這幾年的稅率以三十稅一為主,有一年是十五稅一。你既然是衙門的公人,想來應該清楚。官府有官田,州府的官田總產量除以官田總面積被視為該州平均單畝量產,單畝交稅為單畝平均量產的三十分之一或十五分之一。對絕大多數農戶來說,這完全交得起。你家那位兄弟好吃懶做幹啥啥不行,即使擁有土地也並不耕種,哪裏來的糧食可以交稅呢?況且,難道不該交稅嗎?士兵鎮守四方難道不需要軍糧?官府修官道難道不需要銀子?陛下與列國往來難道能讓使者空手回去?普通百姓享受了士兵作戰帶來的和平,走了官府修建的官道,見識並使用了四海列國流傳過來的新作物和新玩意兒,就應該交稅。他自己把日子過成那個樣子,若是免了他的稅,難道不是對別的交稅的人不公平?還有你那位單二哥,兩百多口人的莊子一朝被滅門的確可惜。但你也認識他,他對你出手何其大方,動輒數十兩銀子,這可足一戶人家一年吃用。他們不耕種、不經商,錢是從哪裏來的?本來就是強盜,不都是靠劫掠所得嗎?他們劫掠了別人的口糧以致無辜之人餓死,他沒有約束好手下的人以致玷汙了良家之女,那些被餓死的人、被玷汙的人不才是更無辜的嗎?他在綠林十數年,出手又如此大方,劫掠玷汙的人何止兩百?”

秦瓊沈默了很久,才說:“你說得對。是我們一開始做錯了。可不論程兄弟還是單二哥,其實都是一種生活方式,最開始的時候根本不會考慮這些問題,真的起兵造反,開始考慮天下的時候,即使發覺當初的做法有問題也來不及了,他們當初又不曉得自己錯了,如何能為不知情的時候犯的錯再付出沈重的代價?況且這代價也是我們付不起的。可我們已經活不下去了,天下之大,若非官府苦苦相逼,我們怎麽會連容身之地都沒有?我們這群人,只是想活下去。你們為什麽就非得置我們於死地?”

宇文成思嘆了一口氣:“其實當我看到你們發展的規模比我想象中大那麽多的時候,我才知道,這個國家的政治沒有我想象中那麽樂觀。這個國家的官員也沒有我想象中那麽好。然則積弊多年,非一日所能根除。即使陛下積極地選拔官員,可選出來有才學的人也是需要培養的。你沒看過官員寫的折子,不明白那玩意兒有多深的門道。你沒做過父母官,不知道兼顧農桑、貿易、刑獄有多困難。若是有水,還需兼管漕運,若是有災,還需安撫賑災,若是有匪,還需與強人鬥智鬥勇。興水利,重農桑,善牧民,辨奸良,哪樣是天生就會的?自九品中正制盛行以來,中原士族一直把持著朝政,若非陛下的強硬手段不能撼動,但凡陛下柔和一點,新政根本推行不下去。即使選舉和培養出來能夠獨當一面的官員,這些平民出身的官員也需要一步步逐漸滲透進被中原士族把持的官場。二十年已經是一個很保守的數字了。這是兩大派系的權力交接,需要過渡和滲透,遠不同於兩位集權的君主的權力交接,不可能讓陛下在朝堂上殺個血流成河。說到底,官場亂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們若是有二十年的耐心,說不定真的能見到一個清澈的官場。”

“也許你是對的,但那是你的君主,不是我們的君主,我們不相信他。我們希望有自己的朝廷和規則。至少這是我們所能夠控制的。他是一個殘忍暴戾的人,我不相信他會將生民百姓放在自己前面,更不相信他能夠締造一個沒有欺壓的公允天下。你大言不慚,可是美麗的宮宇,瓊漿玉液,你們所享受的一切哪樣不是民脂民膏?我們本就是一群行俠仗義的人,我相信我們更追求公平,也更善待百姓。我們不會再讓交不起稅的人餓死,也不會讓那些豪強欺壓百姓。我們會仗義疏財,劫富濟貧,什麽政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是誰都有飯吃。”

宇文成思又嘆:“從這一點上來說,我們的目的是一致的。但陛下的政令是公允。我們希望所有辛勤勞作、遵紀守法的人有飯吃。如果有人好吃懶做只想吃現成,他就活該被餓死。只有這樣,那些本來付出努力的人才會繼續付出努力,而那些本來好吃懶做的人也才會想方設法地活下去。如果你想保證所有人都有飯吃,即使是吃白食,那麽吃白食的人就會越來越多,你何以治國呢?你們劫富濟貧,富有只要是通過自己的雙手辛勤勞作、或是利用智慧所得,那也是自己的本事。你們有什麽立場要求富有的人仗義疏財呢?這對他們來說,也是一種無端的掠奪啊。”

宇文成思斜睨著他:“再說了,國家一共就這麽多土地,土地上一共就能得到這麽多的糧食,一年見不到幾次葷腥是正常的事情,不可能讓每個人每天都有肉吃。我的確幾乎每天都有葷菜可以用,尤其是做了大將之後,我也不否認我占了便宜,是因為我本來就是官宦子弟。你可以輕視我的自私,因為不論我嘴上說得多好聽,如果有人想剝奪我的權位使我忍饑挨餓,我會和他們拼命。我會很小心地控制自己想要享樂的欲望,盡量不因我的私欲使得有人受饑,但如果要把我和他們換個個兒,以我之賦稅供他人之享樂,我卻不肯。兄長重視家族榮耀,即使他躬行節儉,我想這一點連他也未必能夠完全做到。你們起兵造反是因為你們想讓每個人都有飯吃,還是想取代我們這樣的人,成為每頓飯都可以用好幾個葷菜的人呢?”

秦瓊皺眉。宇文成思越說越高興,接著道:“從公心來講,我們的矛盾是對於國家政治形式的意見不同,因此你們想要建立自己的朝廷。從私心來說,我不否認我就是占了身份的便宜擁有了一定的特權,而我們之間的矛盾是對於特權的爭奪。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你還覺得我是能夠拉攏團結的人嗎?”

秦瓊盯著她:“自然是不能。你的特權與你父兄,與皇帝一體。而我們正在爭取,此爭取必須以你們的損耗為代價,自然是不能兩存。你就不怕我殺了你嗎?”

宇文成思笑起來:“我出征的時候就做好死掉的心理準備了。反正即使殺了我,也不能更改你們的敗局。你也不用想著用我來威脅我哥哥。他和我一樣,是局內人,是相信和支持陛下政治理想的人。我們都見識過戰爭的殘酷,也都失去過親近的人。我相信他和我一樣,每次作戰之前都抱著必死的決心。從我領兵出征開始,他肯定已經做好失去我的心理準備了。”

他搖搖頭,“宇文成思,你說錯了。”

成思楞了一下,眼中是深不見底的漆黑,她慢慢悠悠地說:“我勾結宗親,吉網羅鉗,構陷朝臣,以一己之私左右朝廷用人,死在這場戰爭裏也是活該。”

秦瓊眼裏的震驚再無法掩飾:“你既然能夠辨別是非,還是做了?”

宇文成思沒有接著他的話往下說,只是道:“我理解你們現在想要活下去,像一個正常的人一樣,但我的立場不允許漠視你們對於陛下的威脅和從前的錯誤。”

“好啊,殊死以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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